野狗與青空

野狗與青空

楊智傑,詩、散文、報導

此刻,在依然陌生的島嶼上

──讀廖偉棠《劫後書》

廖偉棠《劫後書》分為三冊:以類似組詩形式呈現台灣歷史片段的〈拓孤之地〉、講疫情下日常的〈凶年巡禮〉,以及寫現世抗爭與記憶中香港的〈母語詞典〉。在〈拓孤之地〉中,詩人化為鬼眼,凝視流經島嶼的時流與血。如二戰時的神風、二二八、白色恐怖、雷震案等。然而除了島嶼歷史與政治的轉折,廖偉棠更加關注島上的詩與藝術、文化與語言的命運。如「那個寫詩的人不再寫詩/而是在庭院裡燒畫的時候/他的鄰居開始用被禁的語言寫小說」(〈1963年,紫陽花〉)。

因為語言的台灣實際上也是世界的台灣。如寫長居台灣的詩人西川滿的〈1939年,哺舌〉:「這是兩個國語,/兩個互噬的國語。」不只是世界的台灣,也是出沒於時間軸上任意位置的台灣,如來自希臘神話,又指科幻作品的「地球就是海伯利昂」(〈1942年,鳳林鬼語〉),以及流行文化的「我的哆啦A夢們/你們知道銀翼殺手與明和電機嗎?」(〈1944年,另一個時間不感症者〉),克羅齊「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」在《劫後書》得到了詩意的驗證。

然而不得不問,當如此多的「你」、「我」頻繁切換於不同時空、視角、事件與經驗中,在每位詩人皆有其技術極限(口吻、修辭、意象群)的限制下,是否可能對歷史中的實際行為者有僭越、代言之虞?詩人如何避免在歷史中發言,卻僅抒個人情志?我認為廖偉棠解決此困境的方式有二。其一為在主題上,避免直接處理已被固化、符號化的關鍵事件,而從某個具體但精微的側面著手。如〈1929年,禪雨〉從連橫《台灣語典》中的台語詞彙「禪雨」寫其個人史、〈1970年,浴室裡的吶喊者〉從衛兵聽到蔣中正晚年在浴室裡的哭號,寫他和「鬣狗一般的祖國」的羈絆。波赫士曾提過一種稱為「迅捷」的詩質,即當詩人必須面對如蛇髮女妖美杜莎(Medusa)般的主題時,直視女妖絕非上策,因其眼神會令觀者立即石化。唯一的辦法是從盾牌上的反光推測女妖行動,再予以打擊。

廖偉棠在〈拓孤之地〉中的歷史書寫,正與波赫士的「迅捷」不謀而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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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倉皇少年閃過「新世紀」街角
側身,微笑
自背包抖出《未來史1》、《未來史2》、《未來史3》
城市天穹數據漫流

拐角下樓,舊桑拿館前
虛擬少女穿過我
腦機AI一陣雜訊──誰在二零七七
活著誰的一九九七?像尿急者
排水孔中尋找
真理,沉迷比色情影帶更古老的黑暗

「就是創造,並掩蓋……」

黑暗。良,我一直想像我們在某人喪禮碰頭
擁抱、寒暄
拔出光槍,擊碎彼此全部幻影

一場雨。

一根菸,三本預約未至的武俠小說(不要暗揣他人
命運之無常)
七月結束,七月
又開始──過去擰乾的,全在未來滴水

(街口,機械外送員躲著越來越低的陽光
分分秒秒,火焰的趣味
在這時代
重複舔他的腦袋)

而良,你,我仍將從一切的原點出發
穿越幽暗防火巷、人礦仲介所
五維躺平艙與
時空警察的電子耳目

「快,在被更大的火焰吞沒前,把菸熄滅……」

走進「新世紀洗浴中心」──學父叔輩
低聲談論足球
詩歌、政治與烏雲——

傾身浸入昏黃暖水,像無數次
墜向大海的落日
感受生命巨大的潔淨……

夜深了。良,走出蒸氣室
按摩房
再讓我們朝上,更上,在一切光潔樓頂
抖出滋熱尿液──

沿此弧線折返
一九九七,那最後的政治遊行
用自身的不在去證明
所有未來都已來過

已不屬於你。

良,我的晶片發燙
尿柱虛弱
明白高於排水孔的唯一存在
是時間……

一九九七,存取封閉
誰仍在我背後
俯身、微笑
信步走向飛地,貸款買下蜃樓

等待「新世紀」打烊前
最後的消毒。良
記憶是團黴菌
有人視而不見,就要有人輕閉雙眼──

直到三十年後深夜的警棍
將我痛打
以分毫不差的暴雨
駭入,那倒下少年眼中的亂碼

讓一個一九九七,在另一個身上流轉、閃光
廣場寂、霓虹滅
菸星在「新世紀」樓頂,靜靜燒透
他背包裡的《未來史1》、《未來史2》、《未來史3》

良,而過去,我們太久沒有確認,以致有充分理由猜想
光明的未來
「就是掩蓋舊的,並創造新的……」

是的,良。

黑暗。

(第五十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冠軍)

四月七日夜,青島東。那時我們幾乎不太採訪了,亞熱帶初夏的黑暗空氣,其實更像曼谷,那麼物質性的,流動著,暗含浮躁的欲望。而騎樓散坐的少年少女側臉,正被一種終戰前的平靜氛圍所抱擁。一種意猶未盡的時間,吉他、輕語、排列成台灣形狀的白蠟燭,臨時搭建的鄭南榕紀念小帳子、餅乾、礦泉水。

幾乎在那時,我感到一絲無由來的疲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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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法忘記那旺角少年的背影。小寧,他已靜坐了多久?多少次被強拉起身,又頭痛欲裂的坐下,彷彿要在彌敦道坐上一整日、一整晚,一整個世紀。在港島爭取「真普選」的佔中民眾撤退前,持續一人對一城的佔領;哪怕佔領的只是自己影子下的一席之地。

這是關於香港最後的影像。

幻燈暗,初夏的維多利亞公園,六四晚會閉幕前下了一場雨,淋壞了原該播放「海闊天空」的音響器材。南中國海的晚風,輕搖二十萬港人的沉默。彷彿Beyond是低聲在說:來。閉上眼,我告訴你關於時間的知識。

維港的潮水強忍了一刻,又復往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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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二月,俄烏戰爭開始,隨著俄國軍隊進逼,烏克蘭陸續傳來圍城消息──馬里烏波爾(Mariupol)、基輔(Kyiv)、其他北面的城市。共同的歷史在遠方發生之時,我們不只感受,我們也震動。

1992年波士尼亞戰爭下的賽拉耶佛(Sarajevo)是離我們最近的圍城記憶。那不是幾天幾月的包圍,而是長達三年十個月,超過一千四百日的圍城,這段期間,市民必須在白日躲避狙擊手,冒險到溪邊汲水、砍伐行道樹作為柴火,等待聯合國空投的牛肉罐頭。這段歷史後來成為一款電腦遊戲的靈感,即波蘭遊戲商 11bit studio 開發的遊戲《我的戰爭》(this war of mine)。

「活下去。」

枯樹、煙塵,報廢的坦克。在灰黑色調素描的畫風中,選單上不是一般的「開始遊戲」,而是一個簡單的詞:「活下去」(Survive)。我們是兩三個手無寸鐵的市民,被圍困在一個稱為Pogoren(虛構的賽拉耶佛)的城市。為了生存,必須四處收集木材、水、藥草、武器零件,躲避白晝的狙擊槍,和上門的掮客以物易物,夜間輪流戒備可能來襲的暴徒。必要的時候,還得趁夜到父親生病的鄰居家行竊。

遊戲中到處是考驗良心的時刻──上了年紀的大叔來敲門尋求庇護、生病了請求珍貴酒精或繃帶、夜間請你幫忙維修壞掉窗子的鄰居,你都得慎重考慮──畢竟在這遊戲中,少一個人的夜間警備,給出一杯水、一瓶酒精,都可能影響夥伴是否能生存下去。

Pavle,一個善良、正直的斯拉夫少年,前足球隊的明星球員,剛和妻子結婚並育有一女,在一次去超商竊取水源和木材時,被其他先行佔據超商的軍人持槍殺死。下一幕,畫面只出現一張寫實的黑白素描,只是Pavle原本堅毅的角色肖像,閉上了眼睛。

有名有姓的少年,因為毫不緊要的理由,在無意義的地方死去……這是我所遇過最令人傷心的「You are dead」畫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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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個地方,我全部的工作就只是整理。

我的眼睛不好。但在黑暗的地方不需要視力,何況,是全然陌生的地方。陌生毯子的氣味、眼藥水的氣味、走丟的狗的氣味、烏雲和女人的氣味。我擺放語言,在指定的空間、指定的時間。如果沒有,就偷偷創造一些。

位置對了,這些東西就會共振起來,你會有一種,彷彿兒時快發燒前,無限接近自己內面的迷惘感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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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沙堡

一群孩子堆著沙堡,他因年紀較小而被排擠在外。後來因為一些小朋友的提前離開,終於漸漸被接納進沙坑的範圍。

天暗了,小孩們紛紛離去,最後只剩他和孩子王,流著汗,同心協力要完成沙堡最後的水道系統。就在在他們挖完渠道,盛來一大桶水,準備開航典禮的那一刻──孩子王也被媽媽叫回家了。

他拿著水桶,孤立著,在暮靄籠罩的沙地上,一個人擁有了整座沙堡,被突如其來的愛與孤獨緊緊攫獲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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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hoto credit:https://www.flickr.com/photos/minghong/2682401835

香港最後一日,我在完全的漆黑中醒來。

暈眩、搖晃、疼痛。出車禍嗎?我摸摸自己的膝蓋、手肘,皮肉完整。我摸摸額頭,眼鏡全碎了,但沒有傷口。或者是綁架?可是我的雙手、雙腳是自由的,也沒有麻布袋罩在頭頂。我撐住地毯,試圖起身,發現身體重心往左傾、又往右斜。

我想可能是腦震盪,或在搖晃的海面上,在海上某個巨大的室內空間裡。

待眼睛適應漆黑,打開手機照明,眼前浮現幾張中式大圓桌,幾樣涼菜排放整齊。房間一角是鑲金龍椅、木製屏風、褪了色的白鶴畫像,盤龍的柱式。這是一間豪華的中菜包廂,卻好似宴席剛開始,賓客就突然掉落杯底,一種被瞬間抽空的靜滯感覺。

手機上日期顯示7月1日。今天應該是要從旺角搭地鐵往銅鑼灣,去維多利亞公園和朋友會合,一起去看看遊行的日子。我還和許寧約了遊行後見面。只記得上午旺角太陽好烈,一球球小塑膠袋捆著金魚、小小的水草莖,像閃光的露滴,我看著入迷,突然就沒了記憶。

這是哪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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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代人的勇氣已經成形。這一代人,在創作自我極端膨脹的時代,模糊感知到尋索另一條路線的必要性,並透過細讀、討論、翻譯、仿寫,與中文世界之外的詩歌重新接軌。那或許是你我多少陌生的傳統──從七年級的成東、印卡,到八年級曹馭博、洪聖翔等詩人,象徵著對既有詩歌技法的不滿足,一種沉默的宣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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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的掠劫是為了使世界上的事物增加

──讀曹疏影《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》

曹疏影的詩歌帶著一種「蠻」,不是蠻橫的蠻,而更接近「蠻」這個詞的語源──相較於正統建制的邊陲性、方言性,甚至無政府個性。若說語言即政治,這種「蠻」在今日小清新、小哀愁當道的詩歌市場中,極具挑釁意味──我們有抒情的詩、有戰鬥的詩、有輕靈的詩,但在美的同時挑釁語言的詩,非常稀少。例如詩集中的這首〈辜負詩〉:

傷。負向。
這裡的小徑都是血
邀你來看
我從你忘不掉的一顆星球來
十億光年,只一眼
先人鮮豔,墳墓鮮豔
他們令活著的人枯萎

──〈辜負詩〉(局部)

除了意義最清晰的「我從你忘不掉的一顆星球來」,我們可以看見語言的隱身術(傷。負向。)與騰空術(十億光年,只一眼),曹疏影不去追求語意的連貫,而以形象與經驗的片段呈現共時的感覺,與快進後逆行的時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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