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響與勇氣──蕭宇翔詩集推薦序
一代人的勇氣已經成形。這一代人,在創作自我極端膨脹的時代,模糊感知到尋索另一條路線的必要性,並透過細讀、討論、翻譯、仿寫,與中文世界之外的詩歌重新接軌。那或許是你我多少陌生的傳統──從七年級的成東、印卡,到八年級曹馭博、洪聖翔等詩人,象徵著對既有詩歌技法的不滿足,一種沉默的宣言。
一九九九的蕭宇翔是後至者之一,未必最成熟,卻是最坦然。蕭宇翔在第一本詩集中,將追索前行詩人足跡的「敲擊後的音叉」放在首輯,放棄了初登場詩人主張個性的黃金時刻,屈身於特朗斯特羅姆、阿巴斯、木心、沃克特,以及更加無可避免的,楊牧的巨大文體的光照與陰影下。T.S.艾略特在「傳統與個人才具」中,指出傳統「無法自動繼承、而須付出相當的勞力獲致」,蕭宇翔在各種傳統間投注勞力與關注,為自己(及同時代寫作者)開採礦脈,在深夜臉書上,我們常看見髒頭髒臉的詩人走出坑道,木桶裡搖晃幾粒金沙,雖然更多時候一無所獲。
「詩是天空/我不寫/我要安靜如麻雀」(〈湖面動靜〉)。機敏而節制。這是我所認識的宇翔。
《人該如何燒錄黑暗》各輯以樂理、樂風概念分輯,形式感強烈,輯一寫詩人與眾詩歌大師的對位合奏,然而不從主題與意旨,而從詩形與口吻出發。這樂器間中的音色將陸續出現在其後章節中。輯二則以唱片正反面設計,與布羅基斯、奧登、尼采、柯泯薰等創作者呼應。輯三帶來更流暢的敘事、清晰的現實:「大海那麼鎮定,小娟沒有看過/從四川坐飛機來打工,她的行李/」塞滿二十六吋的火鍋底料」(〈小娟與三條狗〉),輯四面對抒情自我(與一部分的理想讀者)、愛與質問;輯五寫自然、土地與家族史,輯六處理社會議題與當代神祕經驗,並以一種更自由的聲調(正如爵士),朝尚未存在的音樂游牧。
各輯中,相近的詩型一再出現,如雙行體及其變奏(〈深夜聽托馬斯彈琴〉、〈特朗斯特羅默之死〉、〈大音希聲──給木心〉、〈往返〉等)、三行體及其變奏(〈三條狗與小娟〉、〈他住在頂樓加蓋的雅房〉等)、四行、五行詩節與獨行詩節交錯安排(〈變形記〉、〈陪永和看電視〉等)、或以賦格曲式迴環推進意義的(〈穀雨前夕〉等),上述詩形約佔詩集三分之一至一半篇幅,帶來閱讀穩定感、同時要避免讀者的期待疲勞,形式內的聲音工程就更顯重要。
詩人專注詩的音樂性,值得追問的卻是,詩的音樂性與音樂的音樂性(或詩的敘事性與敘事的敘事性)是否等同?若是,一切的寫作可休矣。單獨的形式無法使詩人存在,惟經驗與形式間的張力能使詩人在場。以寫家族史的〈陪永和看電視〉為例,雖有此在與記憶的交疊、媒體和網路語言的戲謔挪用,其迴行、斷句與敘事場景切換安排,毋寧更令人想起楊牧〈失落的指環──為車臣而作〉的詩質,不在意義轉換處斷行,而更在乎聲音中的意義是否適切抵達某個位置。然而宇翔「在場」的方式是投放新的語言資源,如在經典的聲音結構中,以「Hello Kitty」(英語的升降調)與「娘仔咧,比這個都還便宜」(台語七聲中的五個聲調)諧韻間的微妙張力,以及永和阿公失效的個人史陳述與現實對照的不合時宜性,讓這首詩超過表面的戲謔,直抵家族記憶的刺痛點。
既談到經驗,也談談蕭宇翔詩作關注現實經驗的面向,包括寫土地與歷史的〈昨天與今天──記最後一名卑南人〉、寫香港理大圍城的〈每日動態:2019〉。詩集前半部作品處理的主題宏大抽像,後半則更多以口語、流行語、日常語不間斷確認「此在」的實存,以免為字詞背後的虛空所噬。〈萬華行〉在兩者間取得了平衡:「天空降下靄靄的保麗龍,有個小孩/在陽台上搓呀搓,媽媽從後面逮住他/三個巴掌,啊啊啊──真想和他說/別哭我也一樣,沒見過真的雪」、「這裡是哪?」他湊過來問/我正在雪地中疾駛,菸捻熄,懶得理他:/《極限競速:地平線4》」、「別怕我也一樣,沒見過真的家」。比起大型主題,這首略顯瑣碎的敘事小詩,可能更接近你我聽過的熟悉聲音,人類的聲音。
從蕭宇翔出版前自印詩集《巨鹿》到最終付梓的《人該如何燒錄黑暗》,處處可看宇翔處理長詩大構的意圖,而同樣令我心折是那些意義未必完整,而僅止於形象與聲音上的微弱靈光,如「水母:故障的天使/熾熱到透明/未能想起自己」、「墓園裡,一串蝴蝶撞擊墳塚//撞擊/彷彿鑰匙/找不到鎖孔」(〈未完成的晚禱〉)。這些閃光意味著某些經驗拒絕被更大的結構吸納,而詩予以收容、使之安身,並對詩人產生某種實質性的安慰。
最後我們想問,罕見地以疑問句構成的詩集名稱《人該如何燒錄黑暗》究竟意指為何?〈深夜聽托馬斯彈琴〉中宇翔寫「黑暗燒錄著我們」,此時中風的托馬斯已年近六十,宇翔則正要來到二十五歲關口,那是艾略特所說,詩人必須開始「具備歷史意識」的時刻,或許也是詩人對世界的最初體驗已經耗盡的時刻。對蕭宇翔來說,這本詩集或許是音樂帶來的禮物,而在影響之後,風格之前,寂靜或將帶來另一些事物。
面對自我吞噬的語言世界,宇翔無畏,且並不焦急──一代人的勇氣已然成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