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的掠劫是為了使世界上的事物增加

──讀曹疏影《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》

曹疏影的詩歌帶著一種「蠻」，不是蠻橫的蠻，而更接近「蠻」這個詞的語源──相較於正統建制的邊陲性、方言性，甚至無政府個性。若說語言即政治，這種「蠻」在今日小清新、小哀愁當道的詩歌市場中，極具挑釁意味──我們有抒情的詩、有戰鬥的詩、有輕靈的詩，但在美的同時挑釁語言的詩，非常稀少。例如詩集中的這首〈辜負詩〉：

傷。負向。
這裡的小徑都是血
邀你來看
我從你忘不掉的一顆星球來
十億光年，只一眼
先人鮮豔，墳墓鮮豔
他們令活著的人枯萎

──〈辜負詩〉（局部）

除了意義最清晰的「我從你忘不掉的一顆星球來」，我們可以看見語言的隱身術（傷。負向。）與騰空術（十億光年，只一眼），曹疏影不去追求語意的連貫，而以形象與經驗的片段呈現共時的感覺，與快進後逆行的時間。

語言的省略及跳躍常以結構的弱化為代價。然正如詩人唐捐序文《豪華的強盜史》所提示，曹疏影詩「意象之間充滿微妙的裂痕」，及「放棄多餘的組織工作，維護了天機」（〈平衡〉），而以多變的音樂性來支撐，使她「蠻」的語言快船，有節奏之浪可以乘搭突圍。如「圍城／三月如火／三年如糞／三世如砍／隔岸的／隔岸的／隔岸的……／燈火」（〈沙田圍〉），閱讀時可能為「糞」和「砍」的特殊用法而停下注意力，但如浪的節拍推進，反使這些「不協和音」成為感受的刺點。

也像爵士樂的推進。我們未必銘記每一個樂句主題，卻能在這旋律線下，持續形成時間的結構。而詩集中高解析的文字調控，如「嬰囈灘」、「臨微，蜂弱，銀蹤跡」（In a landscape），和高度音樂性產生的快慢張弛，是理解這本詩集語言脈動的關鍵之一。

然而，當曹疏影寫到她的「璀璨海波之城」香港時，其語言策略的轉換亦明顯──從爵士樂式的文字即興，下降為呼吸更悠緩、口吻更平實，更未加修飾、甚至部分帶有輓歌氣息的長句，如在反修例抗爭最激烈時寫下的〈以眼還眼〉：

時間到了
所有光明射進我眼球
然後熄滅

在那一秒前
我多麼想

讓所有的光明
停留在我們所珍惜、
最柔軟的地方

──〈以眼還眼〉（局部）

我私自猜想這是作為一個香港人的憤怒，超過其作為一個詩人為詩藝斟酌錘造的時刻，當可怕的事物發生，詩人切斷所有閃燈的詩歌裝置，一個人坐在寂靜的暗室低語。從阿多諾那兒我們習得，好的詩人有在巨大殘酷之物前安靜（卻絕非沉默）之必要。

除了此在的政治時間，曹疏影的詩也隱隱指向一個更大的空間，例如〈在太古〉這首詩：

在太古，我喜愛那些背後看去像機器人的女人，
也喜愛那些背後看去，絲綢一般的男人，
他們不該走在英皇道、Jusco、珀翠餐廳，
他們應該走在羅馬、布拉格、布魯克林。

而我心中的人群走在西伯利亞，
全世界停駛的心臟，像凍在湖裡的小鳥
有自星空垂落而來的、醜陋的繩子，
接走機器人和絲綢，接走
本不應屬於這裡的事物。

──〈在太古〉

醜陋的繩子自星空垂下，帶來事物也帶走事物。上頭有著英皇道、Jusco、珀翠餐廳的地鐵太古站，難道就是宇宙的中心？（若朵卡萩也在這兒出站）。又如「銀鞋子，金櫻桃／他攥一滴水／她啜百里香」（〈四味〉），這個深度空間的廣袤與微縮，像一枚隱形的晶體項鍊，在不經意處神秘開啟，帶讀者前往詩的此刻未臻之地。

而在現實生活中，自海波搖晃的香港，搬到「在林口／夜河畔／晨霧封鎖了一切嘴唇」（〈四味〉）中相對現世安穩的台灣，新的語言要素或也進入了她的詩歌。曹疏影曾在一次Openbook受訪(*)中提及她「像是語言的平台，帶著各種語言的歷史在移動，包含東北話、北京官方漢語、民間方言，乃至於義大利語」，她也在後記中寫「字與字之間的深淵，總是我的深淵」，不知是否冥合流亡作家納博可夫（Vladimir Nabokov）的回憶錄，兩者同樣是多語種作家，哈爾濱、北京、香港、台灣的口語經驗對她詩歌語言多樣性的影響，或可另作專論，唯此文篇幅有限，就留待未來評論者細究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詩集中出現兩次名為〈茨維塔耶娃〉的詩。茨維塔耶娃是俄國知名詩人，曹疏影第一首寫她的白銀時代、她的流亡、詩歌與愛。而第二首，也是詩集最後一首，則全在寫她的母職生活：「我說卑微而絕望／才是最好的媽媽！求人給她刷碗的工作／然後一舉自殺──」、「母親是要滴血的職業／茨維塔耶娃，你是我知道的／最好的媽媽」。讀到這些打油詩般的幽默協韻，這些驚嘆號，可猜想這首詩大概不只是投射，而是自況了（笑）──當然──無論願不願意，詩人總是會被孩子的「小舌尖」再度救活的。

《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》比起前本詩集更為柔軟、豐富，更加即興，卻也更加挑釁。曹疏影在《金雪》中寫到「有一首最溫柔的詩，要留在未來才寫」（《Aurore》），讓人好奇那個未來是否已經到來──即使它的房間還一無所有，詩人摸黑去到那裡，掏出懷裡的電筒。

畢竟詩的掠劫是為了使世界上的事物繼續增加。

• 深入黑暗之境，擦亮語言的光芒／Openbook