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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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最後一日,我在完全的漆黑中醒來。

暈眩、搖晃、疼痛。出車禍嗎?我摸摸自己的膝蓋、手肘,皮肉完整。我摸摸額頭,眼鏡全碎了,但沒有傷口。或者是綁架?可是我的雙手、雙腳是自由的,也沒有麻布袋罩在頭頂。我撐住地毯,試圖起身,發現身體重心往左傾、又往右斜。

我想可能是腦震盪,或在搖晃的海面上,在海上某個巨大的室內空間裡。

待眼睛適應漆黑,打開手機照明,眼前浮現幾張中式大圓桌,幾樣涼菜排放整齊。房間一角是鑲金龍椅、木製屏風、褪了色的白鶴畫像,盤龍的柱式。這是一間豪華的中菜包廂,卻好似宴席剛開始,賓客就突然掉落杯底,一種被瞬間抽空的靜滯感覺。

手機上日期顯示7月1日。今天應該是要從旺角搭地鐵往銅鑼灣,去維多利亞公園和朋友會合,一起去看看遊行的日子。我還和許寧約了遊行後見面。只記得上午旺角太陽好烈,一球球小塑膠袋捆著金魚、小小的水草莖,像閃光的露滴,我看著入迷,突然就沒了記憶。

這是哪裡?

走出黑暗的包廂,是一處中式宮廷迴廊。但我確定自己就是在海上。一望無際,深夜的海,晚風微微,黑暗、寂靜的海面反射巨大的「珍寶」霓虹招牌,「寶」的右下角那點似因接觸不良,間歇閃爍。我往頭頂看,是紅磚綠瓦的巨大閣樓。我在旅遊書上看過這地方,這是泊在深灣畔,巨大的海上船餐廳「珍寶」,它不是一艘可以真正航行的船,現在卻奇妙地出現在大海中央。小串燈在簷下的迴廊搖晃,一明一滅。

海上沒有月亮。

我搖搖頭,試圖清醒,但吹來的海風是悶熱,濕黏的,並不像在海上該有的風。我繞著船舷往下走,甲板區有一個小池,九尊金龍對著中間一顆轉珠吐出水柱,然而金屬珠子並不旋轉,似乎卡著什麼。金龍徒勞地吐水,窸窸窣窣,黑暗中只有這個聲音。我發現這艘船上似乎還有其他人。

我看向甲板上的廊柱。柱旁立著一個少女,又像沒有。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見到這幽暗人形。穿中學生制服的少女,低頭看著手機,滑動、上鎖又解鎖,似乎在等著某個人的訊息。

「唔好意思,可唔可以借 Wi-Fi 畀我?」

「大海上不會有訊號的。」我說。

「差佬從四邊衝來,我哋就散了。四邊都係火光、碎玻璃、催淚彈……」少女看來焦急。而我的冷靜讓我覺得自己只像這一切混亂的遠景。浪大了起來。我勸她回船內等。

「呢度收訊好。」少女說。

我要她保重,想想,把背包裡的行動電源給了她。

少女謝過我,充上手機,繼續滑動、解鎖、上鎖。屏幕的藍光使她的臉煥發出異樣光采。那樣的眼神我絕對見過,只是不確定是在哪裡。雨開始變大了,吐水的金龍泛著塑膠鍍金的濕潤光采,那顆珠子仍然不動。

只能留她在此,還有非做不可的事,就是離開這艘大船,搭上荃灣綫轉港島綫趕去和朋友碰面。前廊漆黑,朝船的後側走去,燈飾卻愈加明亮,大堂十六邊形的天花板,漆上彤雲的飛仙繪畫,垂下一水晶吊燈,燈下是一處淺藍馬賽克磚砌的海鮮池,池子幾乎乾了,只餘一灘淺淺的池水。

一尾紅龍魚在池底抽動。

我蹲下來觀察這尾紅龍,牠一隻眼睛嚴重化膿,另一隻異常清澈。紅龍多為富貴人家養來觀賞,不是可食用的海鮮,卻奇怪地出現在一艘船餐廳的水池裡。

「你說,人如何能控制自己將要看見的事物?」紅龍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語說。

我嚇了一跳。

紅龍在講話,而且講的話充滿哲理。我吞吞口水,問牠是如何來到這艘船上的,其實我更想問牠這是哪裡,這艘船是怎麼回事?雖然在一切荒謬中,一隻會說話的魚會如何回答,其實已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。

「一切都不是隨機的。」紅龍說,「我們已經錯過這些時代,錯過八九、九七、一四、一九。我們全都在場,但我們還是全都錯過了。錯過那些你努力活過的時代是什麼感覺?然而一切都不是隨機的。我只是在說關於自己的事情。」紅龍說話時,破爛的皮層一度閃現銀光,像傍晚沙灘的漸層鱗片,但潮水很快退去,見過奇蹟的孩子都要回家。

紅龍閉上一邊眼,把自己收成一圈。牠閉上的那隻是朝圈外的清澈之眼,另一隻持續化膿卻怒睜的,看向圈內的身體,於是牠永遠只能凝視自己逐漸殘敗之軀。眼球剝落的血絲讓周圍的髒水混濁,我不忍再看,某種腥臭在體內深處的黑暗臟器間擴散開來。

我起身,發現船身正以一種無可察覺的幅度傾斜。

二樓傳來一段傷感的粵劇曲調。

我走上鋪著紅毯的旋轉梯,傳來音樂的包廂門半開著。我驚訝地發現選哥就坐在角落,桌前一盤小籠包、一杯菠蘿蜜水、一落攤開的報紙,一個舊收音機。發現選哥也在這艘船上,多少讓我感到安心。我們最後一次談話,是選哥位於深水埗的劏房。當時我們聊他打工的老闆、他快付不出的房租、他深圳的老妻、他長年的胃病,和胃痛也要吃的街角冰室的菠蘿蜜冰。領綜援的選哥堅持招待我一碗公仔麵。

「你嚟啦,你坐,你坐。」選哥還記得我。

我看著選哥,他比十年前樣子年輕一些,臉頰也不再因為胃疾而呈現蠟黃。

「食咗飯未啊,要公仔麵?豬扒飯?容乜易嚟。螃蟹羹好唔好?」

確實餓了。好久沒有吃東西的感覺。伙計幫我點了碗麵。這時我感覺自己不是在黑暗的船上,而是在旺角那熾熱的下午,和選哥話著家常。「唔住香港了,但仲好鍾意香港嘢食。」選哥說。我沒有問他後續的事,其實那是種逃避,我總是盡量不去想不可避免之事,是如何在我無能阻止的情況下必然地發生。

選哥還說他老婆去年生了囡囡,才從皮夾拿出照片,室內突然漆黑。

停電了。

從舷窗看出去,風雨更大,「珍寶」兩個大字霓虹仍然亮著,小串燈劇烈搖晃。

海水開始從包廂門外溢流進來。我告訴選哥,得走了,我們一起走,這個房間很快要沉沒。選哥在黑暗中看我,微笑著說,這就是我的地方。我不走了。你走。攞一個小籠包走,唔要路上餓著。選哥說著,邊將一個包子裝進紙袋。

從包廂外流浸的海水,蓋過地毯,鑲金的鳳凰羽毛一片片染上如血的暗紅猩黑。選哥低頭,繼續吃他的小籠包、菠羅蜜冰,報紙在風中飛落,感傷的粵曲開始重複,浸水漫過他的皮鞋。

暴雨中的船隻已搖晃到難以企立。

我抓起包子,決定往船頂去。已經沒有時間了,如果這是夢,那顯然已來到必須用力醒來的時刻。往天台的路是一條掛畫的長廊,一幅幅畫像中顯示著香港所有的時間:小漁村、塑膠花廠、金融中心……最後一幅畫,畫的是「珍寶」被拖至外海,靜待解體的素描,但這幅畫僅只完成了一半。

出口就是船的天台,我走進大雨中,頭頂的「珍寶」和「JUMBO」兩個大霓虹字滋滋作響,刺眼的強光無法逼視,欄杆旁卻站立著一個無法形容的生物,腳是人腳、手是人手,頭和軀幹卻全是魚形。牠穿著成套西裝,魚嘴含著香菸,白煙從魚鰓間徐徐排出,這景象非常不可思議。這個怪物襯衫襟前甚至別著一個鍍金小牌,寫「會計經理」。

「Hi,我係盧亭。你係邊度嚟㗎?」我從未料到盧亭是個上班族。

「台灣,來香港玩。」我說。

盧亭經理遞我一支香菸,便宜的駱駝菸,在大雨中卻並不熄滅。

「香港啊。」盧亭說,「我都想留多D時間。每次收工,都嚟呢港邊吹吹風,食食菸,睇睇索女。你聽唔聽過我的故事?」我說知道,盧亭是香江神話生物,住在水邊洞穴,喜歡吃雞,常到農家偷雞。「不,」盧亭笑出來,「呢只係我去維基亂寫,你哋都信」。「我哋就一般打工仔,和你冇不同。」

盧亭深吸一口菸,緩緩吐出,巨大的魚鰓一張一闔。我凝視漆黑的海面,思考事情之間的聯繫:迷航的海鮮船,抗爭少女、劏房老人、哲學家紅龍魚……菸星流火撢進無明虛空,未落至海面即被掩去光影。不對,或許是我。其實這一切都無比正常、無比合理,是我的出現,讓一切開始變得無從解釋。

因為只有我試圖解釋。

我看看手機,已經晚上十點,遊行早已結束,許寧和朋友們等不到我,也許已散場回家。可是你救得了誰呢?到最後,你只能說服自己一走再走,卻從未離開。你說你實在不捨得,但,離不開的人能夠捨不得什麼嗎?到頭來,這開局本身已是一種定局、變局就是它的結局。

盧亭說完,把最後一點菸燼拋入浪尖。

「台灣人,再見,玩得開心啲。」

「再見了,香港。」盧亭轉身,又瞥了一眼黑暗中巨大的霓虹招牌。

在盧亭縱身入海的那一刻,我萬未料到,牠輕輕推了我一把。最後我能看到的景象,是自己從五樓天台的欄杆處,摔向海面「珍寶」燦亮的七彩倒影。

琉璃碎裂,寂靜,翻滾。

黑暗、冰涼的數十秒後,我倒抽一口氣,意識到自己是在海上某個巨大的空間,或就在一艘船上。我拿出手機,時間顯示著7月2日的傍晚。我從舷窗望出,看見頭頂飛過一隻客機。我想,那或許正是我該搭乘,飛往另一個島嶼的班機。

有些地方知道了如何進出,就從此不再能進出。

天空閃現著告別般的火燒雲。

很快,天又黑了。海面終於出現月亮,冰涼、清晰。我理解到這艘海鮮舫載著都是已逝的物事,在航向未知夜海的寂靜黑暗中,這豪華敞亮的大船,終將一次次傾斜,沉沒,又再一次被造出,重複它還記得住的時間、場景,聲音……

我走出船廊,轉頭望向天台巨大的「珍寶」霓虹。「寶」字右下角那一點靜靜亮著,不再閃爍。主廳熱鬧起來,船廊燈火輝煌,下一場宴席就要開始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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