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個地方
在這個地方,我全部的工作就只是整理。
我的眼睛不好。但在黑暗的地方不需要視力,何況,是全然陌生的地方。陌生毯子的氣味、眼藥水的氣味、走丟的狗的氣味、烏雲和女人的氣味。我擺放語言,在指定的空間、指定的時間。如果沒有,就偷偷創造一些。
位置對了,這些東西就會共振起來,你會有一種,彷彿兒時快發燒前,無限接近自己內面的迷惘感覺。
我走進潮濕的窄巷,字跡斑駁的廣告、冷氣水、洗衣粉。這裡的天空似乎常是陰的。野火好像在遠處,在燒,不祥的生質焦味傳來。即使如此,也會有另一人整理野火,不熄滅,只將野火稍作歸檔,用小玻璃瓶和便條紙。
有時我凝視月亮。
月亮曾消失整整四個月,無人察覺。只有此間被取名的孩子,名字充滿說不出的奇怪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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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整理我們的人賦予我們整理的能力。
啊,你看過文昌魚嗎?沒有大腦和心臟的半透明脊椎動物,均質、平和、滑順,只有眼睛刺出冥冥的幽光。你可見過沒有大腦和心臟的人?全身透明,黏答答的,但是禮貌還行。他們整理的事物,是黑暗,一大部分涉及電影。
我替他們工作。我有一個資料夾,有許多電影,每個電影有一個字幕檔,可以和電影一起看,也可以獨自打開來看。我為這些字幕對時,猶如從沒有心臟和大腦的軀幹中,抽取出另一種生物的樣本。
有時我不慎把錯誤的詞放到錯誤的情節上,那就是累了。我走出地下室,搭乘地鐵。我睡去,醒來在不同廣場,太陽仍高掛,射出黑白兩種顏色的光線。太陽下的人以傳單、雨傘,整理催淚彈和鐵蒺藜。他們在整理的東西,有時被稱作現在。
聽說他們要整理出一整個家園的現在,他們唯一的整理工具就是傷口。他們用左手遮右眼,右手遮左眼,所以顯得有些忙亂、急躁。整理時間的人沒時間看錶,他們唯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手錶。
我害怕這些人,但我愛他們。偶爾,他們會在喝完一碗涼茶後,爽朗地微笑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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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是整理我們的人賦予我們移動的能力。
夏日的傍晚,我經常去一間整理者俱樂部(在這裡我總是記不得任何數字和門牌),在一個廢棄濱海工廠旁的小路,阿拉伯式土牆,霓虹棕櫚左下角的葉片不亮了,門簾是隻亮片串珠的公雞。酒吧裏有著無限的空間(畢竟整理者的體型往往難以估量),但由於缺少時間,走道常有一隻胖貓打盹。
我遇見過一個專門整理寂靜的人。他是店裡的琴手,蒼白、高瘦,穿蘇聯時期的高領風衣,手指像北極海深處的透明章魚。「你整理寂靜,可是,寂靜都長得這麼像……」。他示意酒保給我來杯「海風」,插了檸檬小陽傘。我察覺他眨眼的頻率,和窗外的霓虹幾乎一致。
他存在的真實性令我起疑。
他回到鋼琴前。我繼續讀字體模糊的書。然後,他給另外兩個剛踏進店門,滿身大汗的野火整理人,也點了杯「海風」。
亮片的公雞散開、擺動、復位。
後來聽人說,「海風」是他唯一知道的詞。
有一個星期我們都沒看到他,接著一個星期、一個月都沒有。後來聽說他改行去整理聲音,操縱堆高機時,發生了意外。
他死後,寂靜就成了這世界唯一無法被整理的事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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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有時,雖然極少發生,整理我們的人,也賦予我們希望的能力。
那樣的時刻我放下工作,坐在海邊,喝罐裝咖啡,看著越晚越明亮的城市,越來越頻繁發生的月蝕,隕星、螢火般墜落的太空站,日益複雜的語言,和公路旁廢棄的巨大招牌:「如何走入成熟的中年之境」。
常有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孩子(我想,是因為我常想起他)。髒兮兮,搖頭晃腦的,甩著黏黏手,四處黏東西:紙屑、草莖、乾掉的甲蟲,把它們收進口袋裡。
奇怪的是他這玩具彷彿永遠具有黏性。我問他,長大後最想整理什麼?他搖搖頭。我說,不然你帶我去山那頭看看。他說好。
他跑,我也起身,跑在他後邊,隨著黏黏手的甩動,他手裡東西越來越多,奇怪的是他的口袋彷彿永遠裝不滿,然後我發現他並沒有口袋,他是把所有東西放進另一個地方。風起,他的眼被吹瞇了起來。我們跑、跑過港口、汽車墳場、開滿紫丁香的山坡。
天快亮了。
他轉頭說,他想當一個詩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