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對於明天還有要求

無法忘記那旺角少年的背影。小寧,他已靜坐了多久?多少次被強拉起身,又頭痛欲裂的坐下,彷彿要在彌敦道坐上一整日、一整晚,一整個世紀。在港島爭取「真普選」的佔中民眾撤退前,持續一人對一城的佔領;哪怕佔領的只是自己影子下的一席之地。

這是關於香港最後的影像。

幻燈暗,初夏的維多利亞公園,六四晚會閉幕前下了一場雨,淋壞了原該播放「海闊天空」的音響器材。南中國海的晚風,輕搖二十萬港人的沉默。彷彿Beyond是低聲在說:來。閉上眼,我告訴你關於時間的知識。

維港的潮水強忍了一刻,又復往前。

今年七月,在北京人大「釋法」的背書下,香港政府先後DQ(Disqualify)了六名在宣示時「不符程序」的本土派立法會議士。港人認為爭不了普選制度的香港,連同其賴以為生的司法獨立、法制基礎,如今也終於動搖了。

再回到二零一四十月,秋涼的政府大樓外廣場,學生們投影著來自台灣、日本、中國年輕人的加油文字,在此前,市民已佔領了香港行政中樞中環。我們穿過睡袋、零食、帳篷的天橋,背包堆成的街壘,看一隊便裝男子,手持不透明提袋,推開零星抗議者,在港警護送下,不設防快速潛進政府大樓──也許五分鐘後就是掃射,流彈、摺曲的時空、西環的坦克……

但一切都沒有發生。像一個遊戲 Bug,這宛若真空的異常寂靜──延伸到了二零一七,他們隱隱察覺,或許正是這無盡頭、亦無希望的折磨,讓三年後香港中文大學、城市大學、教育大學的大專學生,無畏校長各界施壓以及《刑事罪行條例》起訴的可能性,連續在校內的海報牆、烽火台上掛起「拒絕沉淪,唯有獨立」的布條、海報,在校門口派送傳單。

從對普選制度的不滿,走到民族自決這一步;這些頂大學生要下多少決心,至今我仍不明白。這是遲遲未起火的鐵屋內的吶喊,或是對北島詩歌《回答》裡「世界/我─不─相─信」的另一次回答?港獨的火種很快被撲熄。人潮散去,少年仍獨坐在深夜餘熱的街頭,緊緊鎖眉。

夜深了,卻不再帶來更多安慰。

小寧。天亮之前,我可以從彌敦道一直走回青島東,穿過打烊的金樓、舞場、芬蘭浴的霓虹、巴士總站的夢。可以站在催淚彈前流不出淚來,可以微笑著投降,卻再沒有什麼值得被奪走。

我們也能假裝一切都好,像盲眼珠寶大師,輕拭他手中的贗品。周大福、周生生。一間間銀樓深處的黑光,從地底竄起,取代了牛雜攤、茶餐廳,高空上搖晃超現實的勝利手勢:「我們贏了,但你們也並沒輸去多少」。活下去吧,少年,為了島嶼明日的繁茂與興盛。

我們還有書局。

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)曾這樣描述「歷史的天使」,在一切終止前夜的涼風中,只剩廢墟疊加著廢墟。港島的書局也存在著一種升力,低樓層租金經年暴漲,致使唯有專賣中國遊客的藥店、金飾店能夠承租,而書店經營者,只能揹著書本連年往高樓搬遷,直到無力支撐、出清收店。

巴別塔的螺旋,越接近天空,就更看清腳底的黑暗。

二零一五年十月,位於港島市中心,販售政治類「禁書」和八卦雜誌予中國遊客購買的「銅鑼灣書局」,連同店長在內的五人,相續失蹤。數名經營者被家人發現綁往中國境內,創辦人林榮基遭到長時間單獨監禁、逼供,而在香港被便衣人「跨境執法」拘捕的經營者李波,更在試圖向媒體揭露失蹤真相時,收到未署名恐嚇訊息,說「如果反抗,一世都要生活在恐怖中」。

前一年,「明報」總編劉進圖被斬,今年,香港的新聞自由排名創下回歸後新低。「無國界記者」亞洲辦公室為避免政治檢控,決定從香港移往台灣……

當一代人愛與怕的界線開始模糊──我想起一二年初到香港,讓朋友領著,穿過半島酒店地下走廊,到廟街去宵夜煲仔飯,一旁不起眼的「歡慶回歸十五年」紀念塗鴉,現在已滲入半島的每一道牆面,在每一個隨時可能有人「被失蹤」的轉角靜靜微笑,亮出手銬。

動員已經全面開始。

今年初,親北京「建制派」的林鄭月娥當選香港特首,宣布將加速北京管制香港人的「基本法二十三條」立法,讓政府可以用「煽動叛亂」、「顛覆國家政權」、「竊取國家機密」等標準模糊的罪責(劉曉波《零八憲章》正是被北京以「顛覆國家政權」罪被判囚十三年),針對香港市民進行起訴。未來在香港談論,張貼港獨布條,都可能直接觸犯二十三條的禁令而坐牢。

回歸第二個十年,香港曾經進入林夕《十年》歌詞所寫的「如果對於明天沒有要求」的自我廢除,也曾在一國兩制白皮書下,「一邊享受、一邊淚流」。但在某個罕有的、神智清明的歷史時刻,如果台灣和香港曾站在一起,那必不會是基於中國框架下大中華的統一論述,也不會是另一端的台獨港獨、自決本土。

那共通的,不過是生而為人所要求的基本自由罷了。

趁著還沒忘記,小寧。撐起這旺角少年溫熱的臂膀,離開這場大雨,告訴他來日方長。告訴他地鐵站的出口,回家的方向。而我們,如果仍願在另一個島嶼上繼續努力,我希望將李波收到的匿名信倒過來說。

「如果恐懼,一世都要生活在反抗中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