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,島上的輕言、玩笑與別離

四月七日夜,青島東。那時我們幾乎不太採訪了,亞熱帶初夏的黑暗空氣,其實更像曼谷,那麼物質性的,流動著,暗含浮躁的欲望。而騎樓散坐的少年少女側臉,正被一種終戰前的平靜氛圍所抱擁。一種意猶未盡的時間,吉他、輕語、排列成台灣形狀的白蠟燭,臨時搭建的鄭南榕紀念小帳子、餅乾、礦泉水。

幾乎在那時,我感到一絲無由來的疲勞。

幸福的疲勞。風向在流轉,但那也不像是季風,而是某種永恆、溫柔的,單向吹拂的時代之風。同樣的晚風,當時也輕搖著另一代廣場上少年少女的身體吧?包圍與反包圍、遲疑的雙眼、瞬息與永在之物──

燃燒、燃燒。

我們鑽進一旁散落物資和旗幟的帳篷,倒頭就睡,並不在意明天醒來身旁是否還有彼此。或許是深信,我們從此將真正意義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,無論身在何方?

小寧,然而很快我就發現:在一些真正決定個人歷史的時刻,即使我們重新在場,亦不可能再相逢。不只因深信之物已變改,更因當初所繫之人,其實並未真正離開。

我想起學運出關那晚,和我相約晚餐,卻在多年後走向絕路的U。我們避開大街宛如嘉年華的人潮,從台大醫院搭捷運往公館一家印藏素食餐廳。關於學運我們說得不多,更多的是U向我描述她的信仰轉向、人權營的工作、貓的營養問題。我記得晚餐結束前,U聊到了《地心引力Gravity》這部電影的一幕。

那是受困太空艙,耗盡燃料,無力返回地球的太空人萊恩·史東,在瀕臨放棄之際,發現原本已飄向宇宙深處,生死未卜的夥伴科沃斯基突然出現在舷窗外。下一個畫面,科沃斯基非常超現實,然而若無其事地打開艙門,輕鬆地暗示她返回地球的方法,然而當史東回神,才意識到重新出現的科沃斯基只是自己的幻覺。

在整個龐大宇宙的冰涼中,緊握著有限的溫暖,彷彿下午絕望寒冷的房間,突然亮了燈,幾個朋友拎了火鍋料進門……

而如果生命曾駐足某地,那麼侷促、狹隘,像納博科夫第一本小說《瑪莉》開頭:兩個住在同一寄宿公寓的俄國流亡者,突然被困在停電電梯裡,或《說吧,記憶》中的「一生不過是永恆黑暗間的一線光明,如搖籃搖晃在深淵上。」

當時的U、我、以及更多人的一部份,永遠就滯留在那個永無止盡,無風、懊熱的夜晚,沒有再回來。

年底離開了媒體業。一年後,轉往島嶼東南的小鎮,在豔陽下、海浪邊,交出了《小寧》。「將生命置於一切熙攘的低點,一切便都是高處了……」一種聽憑理想遠逝的快感、一次奔向即興自由的生命演練,這樣想,我們的放棄,或許並不帶有過多的掙扎?

小寧,那就將一切視為流逝的隱喻吧。像某次大學夜唱,不敵酒力被提前放倒的我,恍惚間看見自己獨自一人,躺在深夜人去樓空的KTV包廂,凝視螢幕上的藍色微光,黑暗中寂靜填滿每一句歌詞。而那些已點播而未唱的歌單,以接近無限的長度,一首接一首,循序撥放著只剩伴奏和合聲的MV……

或是另一次夏日午睡,突然感覺花瓶挪移、摔落的一瞬──不意識耗損便停止耗損,時間真正意義的消失,是門簾的每一顆塑膠彩珠,從擺動回到原點……

而一日的光,在書桌上逐漸傾斜……

帕烏斯托夫斯基曾在《金薔薇》寫關於聯想與記憶,他說:「有一種濃烈的礦泉。只要放進一根樹枝或一個釘子,隨便什麼東西,過不了一會兒,它們便生滿許多白色結晶。」

我想,如果生命中也有這樣的「泉水時間」存在,小寧,那可能是2014,那顆修剪得莫名其妙的矮榕。在一切被加速符號化的夜晚,我們遲疑地跟著第一批群眾,踩過由襯衫、木板鋪蓋過的鐵蒺藜,從忠孝西路突進到行政院前過度空蕩的廣場。當時已經有不祥預感的你,手指著幾公尺外的花圃,說等會若有事況,就在中央大樓左側的第三株小矮榕前會合。

一分鐘後,投向廣場的白熾燈悉數熄滅。

兩個小時後:盾牌、擴音器、水柱、壓倒性的警力、無聲的驅離。這故事到底並沒有那麼戲劇性,那株發光的矮榕,最終也並未成為我們的會合場所。奇怪的是,多年來每回想那個夜晚,只有那株矮榕的形狀明確、清晰,像黑水中放光的救命索,某種心中的真理般不容移動。

我於是明白,惟有留下作為等待之物,才足構成有意義的個人歷史。那時候你不是在生命中任一個時點。你只是等,等閘門突然開啟,像在廢棄月台,等一列永不到來的列車。一個擁抱,一次記憶,一陣晚風。

而被等待物的不復存在,最終也已無損於等待的本質。

拆毀有時、建造有時。小寧,我們將在黑暗中慢慢摸索,理解那些人世的框架、萬物的道理。那怕身邊已是青草、湖光,不再熟悉的笑聲。假如我們註定要走向此刻,那想必是因為,此刻已在時光之中,等的太久、太久了。

在台北的最後一場街頭記憶,是一六年夏末。一場歡快的大雨,打亂了這場人數稱不上太多的同志遊行。我們三四個朋友和K,中途離開了隊伍,擠進和平東路的地下摩斯。因悶熱而躁動的高校男女、雨濕的襯衫、陰天午後的光線、炸薯條和塑膠雨傘的氣味……,我想就將它當成我們仍屬年輕的三十歲,我們台北生活的告別。

三年後,同婚專法三讀,「玫瑰少年」獲得金曲獎年度歌曲,島上的同志運動取得了空前巨大的進展,而我坐在東海岸初夏的浪板,想起了K,默默為這一切感到平靜的幸福;也許真正意義地生活在同一座島嶼上,就是彼此相忘,仍有什麼牢牢緊繫著──

如同一枚遺落在背包深處的平安符,旅程中靜靜地搖晃,發著暗光。

小寧。總有一天,告別我們的自由與愛。告別群鳥、晴空、操場,和這顆小行星上所有的情歌,但同樣會有一天。你突然開門回來。彷彿只是下樓買一包菸。你看著我們的神情有些困惑,我們卻已淚流滿面。

記得搬離大稻埕二樓的賃居公寓前夕,我們和H,最後一次來到淡水河五號水門。夕陽的金光,從三重方向投影無數的高樓陰影,水鳥與蘆葦叢、騎自行車的孩子、跑步或攝影的阿伯、高架橋上金塊般移動的公車。我想,手機裡存有這一刻天色的人,將在某一天再次全部相遇。而天色也將在一瞬間狠狠的舒展開來──粉紅、豔紫、鎏金和淡淡的藍。

那時,他們將想起一生所說的話,一切的玩笑,輕言與離別……

我的同時代人。一旦過了某個相聚的珍稀時刻,我們就只能是「變賣了全部樂器的地下樂團、用著不同交友軟體的戀人」,從黃昏的河堤,走向彼此歸家的陌路,期待一切未完的仍有待續。

是吧?小寧,假如還有更多的可能,我仍將選擇穿上西裝,繫好領帶,無條件接受明日餽贈的晴空和暴雨。而我的同時代人──如果能在認出彼此前就先遺忘彼此,並再次陷入愛戀,再一次互相打擾、互相虧欠。

那將會是最好的告別。